墓場 之五:永恆
樿
被我們帶著愛與恨強行擁抱著的剎那生命,若硬要於此間須臾裡妄求不滅,倒也並非絕對不可能。
恰似在無感中的病人們渴望重新品味觸碰:即使是如針點一般微小的反應…也好;縱然是如針尖一般銳利的疼痛…也好--就算到頭來肢體浮腫潰爛流膿…只要有感,就好。
怎樣都好。
…人類所謂的幸福,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。
一群人紛紛沓沓離開墓場,某個墓碑前的花勾起飛影的注意:
迄今,他對那一紅一白的兩束康乃馨仍有怨言地犯著嘀咕。
藏馬慣來都是讓自己送軀紅玫瑰的。因此,火妖把那緋麗的花束拿給軀,惹來一陣暴打。
記憶中的那天恰在五月時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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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野志保利終於死了。
幽助等人以南野秀一的朋友的身分列席,飛影則是在那棵樹上得到消息的。
在眾人來到墳地靜默肅穆的時刻,火妖躲在一旁窺視。
然後,他揣測藏馬會不會在她的墓碑前哭喊。
【紅色的康乃馨,象徵母愛。】
〝如果藏馬也參加這個葬禮的話,那狐狸應該會站在一旁微笑吧。〞飛影想。
畢竟,該難過的早在許久前就難過完了。
套句人類的話:「欲哭無淚」,差不多就能形容那種感覺也不一定…
雖說世事並不盡然。
季節是相對論。
地點:剎那的夾縫。
故事:死了,也就死了--不然還能怎樣?
「她又生病了?」
「嗯。這次大概沒救了吧。」
「要去偷暗黑鏡?」
「不。…」很輕微地,飛影感到藏馬悄悄地顫了下:「人類的生命就是那樣的、固定…其實後來仔細想想,我當初冒死救她,或許只是一種自我滿足而已…」
「哼,是你說的那種愛的佔有?」
「有點像。…我自私,只想讓她活,卻沒顧慮到當時存活下來的她若知道我死了之後,她會有多難過。…即令是愛--不論哪一種--可能招致的激情與愚蠢的後果是我所懼怕的…我不想為了那變成笨蛋。」
「你曾經是笨蛋。」
藏馬沒說話,但他明白火妖指的是什麼。
飛影也知道,狐狸是為之前他的「嘗試愛他」--即使是半被唆使,半帶遊戲心態的--再次提出說明與拒絕。
這是狐狸的壞習慣,飛影了解;但每每在這個時候,莫名地,火妖總有想揍藏馬一拳的衝動。
他下意識討厭那張說教的嘴臉,尤其是藏馬有時並不這樣想,卻仍克盡職責地裝、裝、裝!
更可厭的是飛影也了解狐狸在作假,卻總是無法直接捅破那張假像;有種無謂的情緒始終阻止著他,要他別這樣做。
【白色的康乃馨,表示愛的發生。】
「誰能偉大得改變一切?至少,我不能…而她活著的這些年,我陪著她,看著她再婚,獲得幸福…一個人的晚景只要不淒涼,就算早死也無所謂了吧。」藏馬仍在嘮嘮叨叨。
「…」
「對我而言,這是我一輩子再也不會有的經驗…所以,她成為了永恆。」
「…」
「飛影,你知道永恆嗎?」
「…」
「永恆來自於它的不變性。」
「…」
「而永恆的不變性則根源於〝即使它是未完成的,但你已無餘力或已死去使你不能去改變它〞。」
「廢話!」飛影已經十分不耐煩。
「的確是廢話,任何一件事在未經驗證前都被當作廢話。」藏馬微笑著:「但這就叫科學方法。」
「…」
「而我還是能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告訴你什麼是永恆。」
「…」
「你死了我們就永恆了。」
「哼。是你死了我們才永恆了。」
「飛影,我不想死。…起碼,不想為你去死。」
火妖啐了口,猛然一拳砸在藏馬的臉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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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天,墓地裡很熱鬧,十來位來自和歌山深處的不速之客為這兒點綴如節慶般的氣氛。
那些人是為了替一位兩年前死在這都市的村民移葬。
他們刨開墓地,掀破棺木,準備拾取這採行土葬形式的人類骨骸。
但…
「啊…蔭屍!」一個充滿喟嘆的語音,一個從未聞的新名詞,它躍入飛影耳中,使他由樹隙間朝下望--
--開啟的棺木中躺著一具乾癟的木乃伊,皮肉未化地緊緊依偎住那副枯瘦的支架。
那些村民們似乎也不覺什麼,逕自朝棺木內倒了一大堆諸如生石灰之類等等的白色粉末後,噴些酒,灑點水,將棺蓋虛掩,一行人便遠遠立著。
--等待。
飛影也等待著,並目不轉睛地看著。
煙霧與惡臭漸漸由棺縫溢出,火妖甚至可以聽到在棺木內有著靈魂的崩解、消蝕與剝落。
【紅身鑲白邊的康乃馨,我猜,是「當母愛發生的時候」…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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狐狸嘴巴上雖然一派瀟灑,但仍是衣不解帶地照顧那個人類女人,直到她的病情穩定下來。
甚至,為了讓她能早早見到他成家立業,他立即允諾了與她所心屬的女孩的婚約。
即使如此,又能改變什麼?--藏馬躲到泥土裡去了,而她最後仍是逃不了死神鐮刀劃下的那一瞬間…
永恆……?
飛影對那群為南野志保利哀淒的眾人們投下輕蔑的一瞥。
【紅色的康乃馨,象徵母愛…】
【白色的康乃馨,表示愛的發生…】
記得那天,藏馬說是志保利的生日。
「我沒必要為她的死亡而頹廢崩潰…或許會有點難過,但也僅止於此而已…再多的,我給不起了…」
「你已經給了她半條命。」飛影冷冷地。
藏馬淡淡地笑了:「對啊,我也不懂那時為什麼自己怎麼會那樣地慷慨激昂…但事後,我總是在午夜夢迴裡心悸驚醒…」
「怕?」
「對,畢竟,我還不想死。」
這已經是藏馬第二次對自己說他不想死了。火妖暗暗記數著。
「所以,別擔心我了…真想幫我的話就替我跑個腿,把這些放在她床頭吧!--我下午才能去看她,但想先給她一個驚喜…」藏馬說著,捧出兩大把堆聚成泡沫似的花束:「--還有,這些白色的給你拿去送軀。」
「這是什麼?」飛影皺著眉頭,看著那些對他來說像是一簇簇由海灘採擷下來的碎浪,易逝而柔弱的。
「康乃馨。今天是…她的生日。」
狐狸說謊!
飛影把那束白色的康乃馨送到了醫院,南野志保利的病床邊。
其實他知道,那天是母親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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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白身鑲紅邊的康乃馨,你說,是「受母愛感化而使那人開始能愛的時候」…】
那些人再次挪開棺蓋,此刻躺在裡頭的赫然已是森森骨植。
飛影瞪大了眼。
而來自和歌山的那些村人們依舊不覺有什麼值得訝異地,只繼續進行他們清理、拾取遺骸的動作。
「愚蠢!」忽然間,火妖憶起什麼,撇過頭恨恨哼了一聲。
「你死了我們就永恆了。」……
季節是絕對學說。
地點:永恆的廢墟。
故事:活著的,卻仍想活著--這是生物本能。
-完-